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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节专访 | 王嘉兴: 抱着日拱一卒的心态去到下一个现场

谢婵 深度训练营 2022-04-30


11月8日是中国的第20个记者节,同时也是深度训练营开营三周年的生日纪念日。


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作为新闻学子的大本营,深度训练营为大家准备了一系列别致的礼物,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一呈现。


总有一些在前线、在现场、在深夜奋斗的身影为我们记录下一个个事件的真相,今日,我们专访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记者王嘉兴。



文 |  谢婵    微信编辑 | 罗欣瑜


在《冰点周刊》,属于王嘉兴的标签是:「可能是最懂物理的记者之一」。他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那几年,他是学校里有名的刺头儿,清华的一名研究生说,「提起清华的校园民主,很难不想起他」。


成为记者之后,这种“刺”的劲头一点儿也没有消失,而是随着他去到一个又一个新闻现场。报道泉州碳九泄漏事故、揭露高校教授学术不端、记录艾滋病人的生活希望能消除歧视......能引起他兴趣的选题永远是公共性强的。


但他不太会说些慷慨激昂的话,也不太纠结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当所有留给他说漂亮话的问题都被他敷衍过去的时候,你甚至怀疑,这个从物理系半途转去做记者的人是不是从未有过新闻理想。



现场

「如果不是去到现场,他们只是新闻消息里的一个数字,人世间的悲苦本不相同」


有些事情他一直记得。


2017年年底,有天夜里他看完电影骑着电动车回家,北京的冬天实在太冷了。不久之前,他目睹了几场清退,心情一直很低沉,这个夜里又想起他们,「那么多人在这种天气被赶到屋子外面去,家里的窗户都被砸破了,这么冷的天他们怎么过啊」,他边骑车边哭。那一年,他刚毕业,去《冰点周刊》做记者,心情极其容易受到一些新闻影响,也没什么缓解的办法,只能慢慢等。


两年过去了,按照他自己的想法,除了业务上的自然长进,其他的几乎没什么变化。


去过的现场再多,麻木也是不存在的状态,甚至脾性一点也没被改变,「该生气还是生气,该不爽还是不爽」。看同事的文章,得知仍有高校在研究生的招生简章中明确拒绝糖尿病患者,生气得不得了,讲到这些,语气也激动起来。


直面自己的采访对象时,情绪反而能忍着些,在那个四个孩子全部得了尿毒症的家庭里,他完成采访,和每一次工作没什么不同。只是走的时候,把身上的现金全留给了那家人。回来以后,还一直喊身边的朋友捐款。


《家里四个孩子,全部得了尿毒症》一文的采访对象家里。


采访艾滋病人群体的时候,听他们讲自己的生活状态,讲患上被社会污名化的病之后十五年里的种种压力,「难过,就是非常难过」。那样的状态下几乎问不出什么问题,采访对象哭,他忍着,等对方哭完,再一点儿一点儿讲。


但情绪是不能流露在写过的新闻里的,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被记录下来了。有些东西在事后被他写在自己的公众号上,连同李海鹏那句「是否有一天当孩子追问我们的故事,我们可以说,我们没有推卸自己的责任,不负历史的托付」。


那个公众号以前叫「王嘉兴写字的地方」,读大学时候创办的,过往的采访里被问到为什么会有这个公众号,他说的是「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发声」。


工作以后,这个号几乎不怎么更新,最近一篇文章是对2018年的总结,《一个小记者的新闻2018》,里面记录了他这一年见过的人、写过的报道,以及串联其中的,所有振奋人心和令人沮丧的时刻。在那篇文章结尾,他放上了一张图片,是去年记者节当天,他出发报道泉州碳九泄漏事件的机票。


按照正式入职《冰点周刊》的日子来算,那是他第一个记者节。


他在前一天晚上才得知可以做这个题,立马买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从北京到厦门的航班。那天晚上他本来跟朋友约了看音乐剧,在剧院里,他一直在手机上找采访对象,朋友甚至生气了,「你何必浪费一张票呢」。


他下了飞机,大巴转高铁,约好的采访对象来接他,一个一个逛周围几个村子。肖厝村是他那一年到过的现场里,印象最深的一个。这里离“碳九”泄漏地还有数公里,「空气中有很浓的那种有点油漆,有点像汽油的那种味道」,他没有做什么防护措施,只带了一个防雾霾的口罩,去了两天,身体就有反应,「我整个呼吸道都感觉特别的就是疼,然后喉咙特别的疼」,也是那一天凌晨,泉州市泉港区环保局通过泉港新闻网通报碳九泄漏处理情况:大气指标已恢复正常。


那个记者节是在一整天的工作里度过的,采访完周围的几个村子,听说有人因为污染进了医院,他赶过去,从医院出来已经是晚上,还没有定好酒店,行李还在第一个采访对象那里放着,他急着赶完稿,当天发回北京。


他不太记得那天的祝福短信,一直也没有过记者节的习惯,节日几乎都在新闻现场,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


2018年11月8日,泉州市泉港区肖厝村,一名养殖户在清理现场。



从物理系转到新闻系的“刺头儿”

「我想我大概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我希望这个社会变得更好。他虽然听起来很空、很可笑,但在我面临人生重要选择的时刻和选择时,是它在牵引着我走到现在这个样子」


写下这段话的时候,还是2015年,他上大三,刚刚决定从清华大学物理系分流去新闻与传播学院。在《冰点周刊》,属于王嘉兴的标签是:「可能是最懂物理的记者之一」。


另一个听起来有些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是:他的中考和高考都是保送的,因为物理好。这一度让他觉得过去的日子走的太顺了,才没有思考过别的可能性。


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学生,到了大二结束,可以重新选择一次方向。除了留下来继续学物理,大多数人分流去了计算机、电子、金融。从物理转到新闻,实在少见。


在过往的自述里,这似乎是个艰难的决定,公众号的日记里,一篇一篇记录着他的纠结,从「认真考虑分流去新闻学院」到「我决定分流去新闻学院了」,找前辈一个一个聊天,说服父母,也说服自己。「这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他没有非新闻不可,中学时代喜欢《南方周末》,每周拿上五块钱去报刊亭,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开心,「那几天的作业胡乱瞎写,赶紧敷衍完读南方周末」,但他还没有想过做记者,只是觉得那些文章打开了新世界。


事实上,他很少正面提到,从物理系离开、认真思考过的结果为什么是新闻而不是其他的,有时候讲起来,又是一个有点任性的故事,在那篇感动了许多人的《我为什么做记者》里,他的答案简单直接:「这么多人都能做,我也能做」。


第一次认真考虑去新闻系只是朋友随口提的一句「大不了去新闻咯」,然后迅速分析了可行性:让新闻学院同学哀嚎的几门课自己没有很费力就完成的不错,喜欢人文社科的科研模式,喜欢与人打交道,喜欢新鲜事物。


按照他现在的标准,那段话和《我为什么要做记者》这篇文章一样,「那都是漂亮话,别当真」,后者的原型是他工作总结。年底的时候,报社里每个人都要写自我总结,拿给部门主任签字。主编从玉华看了他写的,觉得不错,让他发稿。


文章发出来的时候,他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形容这篇文章,用的词是「憋」,「整个春节都在憋这篇稿子」,他并不希望在这样一份报纸上写这些多少有些少年心气的句子,「我怎么样并不重要」。


事实上,整个采访过程中,那些原本留给他讲漂亮话的问题几乎都被他以各种方式躲开了,「挺不好意思的,也实在没什么资格这样谈自己」。


他不太会说些慷慨激昂的话,老喜欢讲「世道不好」。如何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带来的失落感这一点上,也不像固有认知里的新记者那样纠结。他对新闻理想之类的词也不太感兴趣,问到有没有具体的新闻理想,他思考了一会,没有给出答案,跳过了这个话题。


如果是和不好的世道抗争这条路,他不是一个新人了。


他曾经是学校有名的刺头儿,清华的一个研究生说,「提起清华的校园民主,很难不想起他」。


清华物业管理部门禁电动车电池的时候,他觉得不合理,写文抨击,分析不合理的禁令如何践踏程序正义;发觉大家都在抱怨却鲜少倾听,又和朋友策划拍摄采访视频,去听不同立场的观点,「我不知道没有电动车的清华会不会更好,但我觉得,观点和诉求流动起来的清华会更好」。


王嘉兴和朋友策划拍摄的采访视频《你清炸了》视频截图。「我不知道没有电动车的清华会不会更好,但我觉得,观点和诉求流动起来的清华会更好」。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在这些事情上,他直来直去,「觉得某个事情不应该这样,就想做点事情改变一下,骂两句也好,身体力行的去改变更好」,初中午休时和班主任在走廊里争论,同学把窗户悄悄打开看热闹,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但他的反抗并不偏激,认为一项政策不合理,就去找推行这项政策的部门,他不太理解为什么大家大家都怕学校,他有底气,「我没有违反学生守则,我没有违反任何校规纪律」,后面通常会跟上好几遍「能把我怎么样呢」。园子里的老师偶尔给他鼓励,他至今记得,一个老师曾经跟他说,「你不要怕我有压力,这是物理系学生应该有的样子」。


他自己清楚,这样的性格,其实做记者再适合不过。至少是曾经人们理想中记者的状态。这份职业需要天然的执拗、正义和共情能力。



万一有用呢?

「回看这一年我跑过的现场,我与同行们的作用实在有限,但大家仍然抱着日拱一卒的心态去到下一个现场。我仍然期待着水滴石穿的一天。再不济,我曾分享他们的经历,让他们的悲喜有一个出口,也为这些人留下了一些记录。」


 《青年长江学者与她“404”的论文》是他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调查报道,曝光南京大学教授梁莹存在学术不端一事。那篇文章从拿到题到采访到发稿只有五六天的操作时间,最早的线索仅仅是知道她的论文从一些学术检索平台上撤下来了。


为什么要撤稿,他几乎是很本能的想到了是不是学术不端。稿件在网上被撤,就去图书馆找,清华没有,借了北大的学生证,一整天一整天的看完了梁莹所有的论文,「感觉成了这个领域半个专家」。采访的过程充满波折,甚至遭到了文章主人公的自杀威胁。


他原本没有想过这篇文章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应,南大的一些教授和学生至少在1年前就开始找校方反应情况,但直到这篇稿子发出来,校方才开始调查,最后给予梁莹7项处分。


这是少有的,让他相信能带来改变的文章,虽然他仍然认为文章带来的舆论压力比文章本身作用要大。更多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文章能带来多大作用,泉州碳九泄漏,官员被免职,渔民得到赔偿,他也不敢想文章起到多大作用,「可能没有你这些稿子,官方也会调查,也会有相应处理」。


他曾经报道学生跳楼自杀事件,当地学校和政府一直对事件没什么反应,甚至试图回过头找他麻烦。这样的时刻,他觉得稿子写出来唯一的作用是「给了那些家长一些安慰」。


「很多时候没有用,你也没有办法,只能接受这件事情,只能抱着万一有用的心情,去写下一篇稿子」。


冰点周刊,同事们在讨论稿子。


他的第一份正式实习就是《冰点周刊》,一开始是被冰点的文章打动,符合他对新闻的想象,「好像新闻就应该那么写」。毕业后就留了下来,同事们价值观接近,会经常探讨业务,大家都有一股想做好新闻的劲。


他记得为什么喜欢冰点的氛围,虽然时间过了很久,具体的事件全变得模糊了:


「你觉得很感动,大家都知道环境是这样了,还在为一个版面一篇稿子争取,我觉得做新闻应该是这样的吧」。


他也幻想过记者的黄金时代,也许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头十年也还算行,但很快又否决了自己生活在其中的幻想,他觉得如果真是那些时代,他可能当不了记者,「牛逼的人太多了」。


如何面对理想幻灭的无力感,如何找到更长久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动力,这些问题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过完24岁生日,他突然发了一条朋友圈,「我真的觉得我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捶不了我」。


环境怎么样并不太重要,对于一个刺头儿来说,锐气是不会轻易被挫掉的,这可能是最好的答案了。


王嘉兴采访杨振宁。



/Q&A/



Q:作为「记者里最懂物理」的人,物理系毕业的标签对你的工作产生了什么影响,会给你带来一些优势或者阻碍吗?

优势我觉得挺明显的,因为你受过理科的教育,当你面对很多涉及到科学的内容,你会比你的多数同行都要有积累,你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个事情到底靠不靠谱。我的同学很多也都是理工科的同学,采访的时候会有更容易得到一些专家的资源。然后据我的同事讲,可能我写稿相对是逻辑性比较强的,这可能也是学物理带来的优势。

当你采访专家的时候,你物理系毕业的,专家会特别愿意聊,他会觉得你是懂这个的。然后有的还跟我吐槽一些别的同行不太懂胡乱写。

劣势的话,毕竟不是科班学这个的,真正开始写稿的时间比较短,经常抓瞎。我甚至连消息都不会写,碰到一个题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写。但是人家毕竟多上几年新闻,人家读过的经典的稿子很多,面临一个选题的时候,可能比我更有操作才更有经验一些。



Q:你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那些有新闻理想但是也是非科班出身的年轻人吗?

就多写!多写多看,你就有经验了,你就有审美。

新闻报道说来说去这么些议题,比如环境污染,突发的一般比如杀人案,爆炸案……选题的类型看多了,你写的时候有个参考,大概知道这一类的稿子重点是什么,应该怎么写。第一次写一种稿子,还挺抓瞎的。

我第一年当记者,还写了挺多稿子。这一年一年写完,你就会明显觉得遇到你再遇到一个题,不像刚入行那么慌了。

我们这儿是编辑改稿会改的比较细致的。入行的时候,尽量找这种会改得比较细的地方去写稿,写完你把你交的稿子和发的稿子对比一下,你就能很明显的找到你的缺陷。


Q:你一般从哪些地方获得报道的主题,哪些题材会让你特别感兴趣

刷新闻APP,经常会刷微博,刷朋友圈。公共性比较强的选题会让我比较感兴趣。


Q:对你来说,一个好选题的标准是什么

我觉得是直觉,比如你听到一个选题的时候,你觉得这题很有意思,这题让我很冲动,我很想去了解这个事情。我会觉得好选题就是公共性比较强,有吸引人的点,比如事情本身违反常识。


Q:你觉得这种直觉是可以培养的吗?入行越久可能敏感性越好 ?

当然会,我觉得不是敏感性的问题,是你能发现选题背后的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很佩服我们的编辑的一点,他们经常去那种地方都市报、党报上找表扬稿,他们就能看出这事儿不止表扬稿那么简单的,然后我们去写,一般写出来都是个挺有意思很值得写的题。


Q:在冰点或者说在中青报做记者的节奏和状态是怎么样的?

中青报别的部门我不知道,大家都不太一样。我们是周刊 一般就周二拼版,周三是评报加选题会。你领到题了赶紧去联系(采访对象),经常周四最早一班的飞机或者火车去那个地方,周四周五周六周天,甚至周一都在采访。

经常是周一的晚上熬夜写稿,周二编辑睡醒之前,写完交,他醒来一直编你的稿子,快的话可能很快一两个小时编完了,慢的话可能编到下午三四点,然后拼版。

有的时候可以操作久一点,一周可能要跑一两个地方或者两三个地方,回来写稿,写一周。


Q:冰点的特稿跟其他平台的特稿比如《人物》《南方人物周刊》《GQ》有什么区别?

我觉得相对来说冰点的选题公共性要强一些,我们不太会写明星或知名人物。我认为他们的选题会相对中产一些,比较贴近中产阶级的审美的乐趣。

关注度流量这些问题我们不太考虑,比如一个选题可能知道他很冷,没有人愿意看。但是如果我们觉得这个选题重要,我们也还是会去写。

可能我们写的不会有人物和GQ那么的精致,他们的操作周期更长,我们操作周期要短一些,就不会像他们写的那么精致。


Q:你自己比较钟情哪种类型的书?

史论类的书,小说当然也会读很多。杨奎松,高华,史景迁,杨照。


Q:对于非虚构写作或者特稿写作这方面有什么推荐的书单吗?

我自己是读马尔克斯和格雷厄姆格林,我很喜欢这两个作家的书。马尔克斯的书我基本都看过,现在正在恶补格雷厄姆格林的书。

马尔克斯他很擅长写细节。他每本书的第一章很值得读,每本书第一章都是可以用一个场景,很快把背景、把他要讲的人物大概的状况介绍清楚。这种小说需要用很短的篇幅,通过一些细节就能把背景交代清楚,我觉得这个是很厉害的,他们两个都很擅长,写故事的节奏很好。

我看很多稿件的问题都是,整个文章一个音调下来,没有起伏,但他们就很擅长在一些地方设置一些小高潮,到最后高潮那个地方,你会发现他在很多地方都埋了铺垫,当最后读到那个点的时候,会觉得特别震撼。

(完)

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记者王嘉兴。

代表作:青年长江学者与她“404”的论文《十五个春天》《子债父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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